龙陵县镇安村:深山里的茶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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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陵县镇安村:深山里的茶宇宙

初见古茶

天色明澈空广,应友人邀约,我们驱车前往龙陵县镇安镇的镇安村。村子不大,也就一百多户人家,远远看去,灰瓦盖的屋顶掩映在一片或浓或淡的绿意中,而那绿在阳光的映照下,似有点点流光,轻巧活泼。

徐静 摄

进得村里,一朴实的中年汉子笑呵呵地递来一杯热茶,我赶紧接过,一杯热茶足以驱散山路十八弯带来的丝丝倦怠。中年汉子说,这是村子里的古树茶,一年只在清明前后采摘一次。

在保山,古树茶于我而言并不稀奇,几乎每个县区都有古树茶,就连高黎贡山茂密的原始丛林里也生长着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的野生古茶树。而镇东村的古树茶又与我所知晓的古树茶有何不同?我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古树茶,试图从中窥知一二。

只见茶汤色如琥珀,随着热气升腾散发出阵阵甘美的茶香。轻酌一口,觉温和润泽;再饮,觉山野之韵强烈,鲜醇甜和,一股轻盈的花香充盈在整个口腔里,如玫瑰般清新甘甜。

我问这汉子,这里的古茶树离我们所在处远不远,要不要开车去看?他随手一指,“诺,那就是啦!”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是房前屋后的大片浓绿,在风中轻轻摇摆,似唤我前去。

稍做休息,我们便在这汉子的陪同下去看古茶树。这里的古茶树有群居也有单株,就像村子里的人家一样,有屋檐挨着屋檐的人家,也有遥遥相望的人家,比邻而居,抑或独居全凭各家心意,倒也自在。

徐静 摄


每棵茶树都挂了“古茶树保护牌”,相应的,每一棵茶树都有一个编号。有的茶树还加挂了“某某茶厂、某某人认养证”,就像人有名字一样,千百年来,无名无姓的古茶树,在当下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和归属。中年汉子说,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古茶树,算下来,有三千一百一十七棵,光是胸径在三十厘米以上的就有八百八十七棵。现在,村里的古茶树都成了大家的重点保护对象,人们爱护古茶树,古茶树也为人们献出了自己的价值。每年,村里人靠着卖那一季古茶树的鲜叶,也能有不错的收入。一棵树好的时候能有价值四五千元的茶叶产出,最不济时,也有两三千元。人离不开树,树也离不开人,人们在家里抬头看见了茶树就觉得心里踏实,茶树在屋檐上俯瞰人们或也饱含温情。

人生不过百十年,树却可活数千年,如今,已无人能确切说出这些古茶树的年龄。时间的长河浪花沉浮,带去了数不清的人和事,却留下了一棵棵屹立不倒的古茶树。而相同的是,人与树都生生不息,人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树叶也落了一季又一季,人与树在天地间用自己的方式传承着各自的生命。

《尚书·周书·泰书》中有一句话:“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莎士比亚也说:“人是宇宙的精华,是万物的主宰。”而在我看来,不止人有灵,万物皆有灵。

当我走近路旁一棵裸露着大半树根的老茶树时,老茶树的树梢有风拂过,枝桠里的“沙沙”声细密轻柔,似低语,似浅吟。

古茶传说

在我的家乡,流传着这样一个关于茶的传说。

很久以前,在大山的一个小村子里,有一户贫苦人家,家中只有父子二人相依为命。一天,父亲突然生了重病,药石无医。儿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万般无奈下,只好朝着大山祷告,希望能得到山神的庇护,保佑父亲早点好起来。儿子日复一日祈祷,孝心终于感动了山神,于是山神派来一只小鸟,落在他家门前不停鸣叫:“茶!茶!茶!”一连几天赶也赶不走。儿子向前一步,它就向前一步,儿子退后一步,它就前进一步,儿子感到奇怪,便跟着小鸟走进了大山深处。小鸟最后飞到了一棵比人高一点的小树边,落在树上,用嘴啄下几片树叶,又抬头示意儿子去捡起来。儿子问小鸟:“是不是这树叶可以救我父亲的命?”小鸟点点头。儿子十分高兴,捡起树叶就跑回家里,将树叶煮成水喂给父亲喝,父亲果然没几天就痊愈了。儿子把小鸟和树的事情跟父亲说了后,父亲便带上锄头和背篓,在儿子的带领下去把那棵救命的小树刨了背回来,种在家门口。村里人听说此事十分惊奇,纷纷来看,并问道:“这是什么树啊!”儿子想起小鸟的叫声,于是答:“茶”。

茶树在父子俩的精心照顾下长得很好,当年便开了黄蕊白瓣的小花,花落后便结出了圆圆的种子。村民们要了种子前去种植,自此之后,家家户户有了茶。村民们坚信,每日喝茶能让身体更健康,于是,便养成了每日喝茶的习惯……

当我走在镇东村古茶树的阴影里,问同行的汉子镇东古茶树的来源时,那汉子告诉我,时间太久了,久到已经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间种下这些茶树了,只是听祖祖辈辈口口相传,可能是诸葛亮时期,外来的兵士种下的,也有可能是明代的人们种下的。对此,我是不信的,据说也有专家来看过,虽不能准确说出茶树的树龄,估算有一部分也是两三千年的了。

我把家乡关于茶的传说讲给这汉子听,他听后连连点头。在大山里的人们,面对疾病,除了听天由命外,怕也只有茶可以拿来作药了。镇东村本就是个偏远的小村子,开门见的是山,关门见的也是山。即便到了今天,村里人上火了,会喝茶,心燥了,也喝茶。仿佛一杯茶下去,身心都会舒爽起来。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沉也,降也,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然火有五次,有虚实。苦少壮胃健之人,心肺脾胃之火多盛,故与茶相宜。”他认为茶有清火去疾的功能,另外,他还在书中列出许多以茶治各种疾病的药方。

如此说来,镇东古茶树的起源,或许正如我家乡的传说一般。

古茶宇宙

镇东的古茶树,几乎每一棵上都生出了大大小小的鼓包,像人的关节一般,经过岁月的侵蚀,凸了出来,颇有一种瘦骨嶙峋的沧桑之美。有些鼓包中部已然空了,我凑近了看,其中一个空的鼓包里,竟生出了一朵纤弱的蘑菇。而另一个碗口大的鼓包洞里,则落满了这一季的雨水。每一棵古茶树的树身都布满了白的、黄的、绿的、红的苔藓,各种蕨类、孢子植物生长在枝桠间。时不时看见细小的蚂蚁从腐朽的树根处爬出来,成群结队地在茶树上忙忙碌碌,又见七星瓢虫抑或毛毛虫一类的匍匐在叶片背面。叽叽喳喳的小鸟不知疲倦地在树与树之间飞来飞去。蚂蚁们不知在搬运着什么……

每一棵古茶树就像一个小宇宙。在这个宇宙里,各种生灵之间形成了一套独有的自然法则。你不能说蚂蚁的存在掏空了古茶树的树心,也不能说毛毛虫啃食树叶,更不能说蘑菇不该长在茶树洞里。一切存在似乎都有其理由。千百年来,古茶树的小宇宙里,蚂蚁永远不会多到伤及茶树本身,蕨类和各种寄生植物永远不会将古茶树的营养掠夺殆尽,毛毛虫们永远吃不完茶叶,小鸟们永远吃不完毛毛虫……各种生灵之间,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就像人类社会里,形形色色的人共同组成了神秘繁复的人类社会。你不能期盼这世界只有好人没有坏人,更不能期盼一生到头都平安顺遂,所有的生命,因其多变和不可预见性而变得更加神秘多彩。试想一下,若人的一生没有半点波折坎坷,那么一生到头,岂不是少了诸多滋味?没有苦,就不知甜有多甜,没有悲,就不知喜有多喜。这样想来,世间之事,皆因有了对比才有更深的体会。譬如心脏,唯有不断起伏方能绘出有上有下、有低谷有高潮的生命线,若不幸成了一条直线,岂不呜呼哀哉!

古茶壮举

镇东的古茶树中,有一棵尤其让我印象深刻,它长在离屋舍不过几十步的地边,一半是埂,一半是半丈高的坎。我们都知道,树本的结构由外向内依次由树皮(包括表皮和韧皮部)、形成层、木质部和髓心组成,而它裸露在土壤之外的根部、木质部和髓心部分不知是经历了何种灭顶之灾,早已腐朽殆尽,只剩下半边树皮连带着一些极少的形成层坚强地延展出去。若只看一米之下,任谁也不会想到它还是一棵活着的树,倒像是早已干枯死去多年,仿佛只需要一丁点火,就能烧起来。但一米之上,俨然是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只见原本呈片状的树皮像有引力一般,左右两边的断面努力向着彼此围拢而来,终于成功融合,成了一个崭新的树本,朝着蓝天郁郁葱葱,肆意自在地生长着,一派生机盎然。

至于它究竟遭遇了何种可怕的灾难,又是何时悄悄长拢一事,树的主人也说不清楚,只说:“我爷爷的爷爷那辈说,记事起就是这样的。”

漫长的岁月里,这棵古茶树无疑成就了一场生命的壮举。你看它在历史的长河里,虽然因为某种原因受到失去木质部和髓心这原本是致命的打击,但它并没有放弃生长,而是另辟蹊径活了下来。这是何种伟大的智慧,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想起夜深人静时,我会为前半生的坎坷经历而生出怨天尤人的想法,那些生活的窘迫,工作的枯燥,还有各种各样的不如意,总是影响着我,让我时不时生出对生命的疑惑和对未来的犹豫。而今,面对这样一棵古茶树,我倍感羞愧。

人擅于言,总困于心而停滞不前;树不能言,却无声以行动成就未来。这样想来,人在这天地间,匆匆活过的百十年,竟不如一棵古茶树活得通透!如此说来,又有什么理由自封为“万物之灵长”呢?

古茶智慧

山风过野,秋日的阳光温和地洒在大地上。当我站在一个古茶树群落中,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古茶树高高的枝叶落下来,照在细小的杂草上,又自杂草叶子反射到我的眼底,如钻石般璀璨。

这个古茶树群落由七八棵古茶树组成,树与树之间最远的六七米,最近的不过一米有余。山风拂来,枝桠沙沙作响,千千万万的茶叶交头接耳,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聚会。目之所及,一派郁郁葱葱。但凑近了看,就能发现数不清的生灵在茶世界里生生不息,井然有序。

千百年的岁月里,树与树、树与诸多生灵之间形成了一种神秘的默契,无论是多高多大的茶树,无论茶树与茶树之间相隔多远,两棵树的树冠也不会彼此交叉重叠,互相争夺阳光。这与人类的世界很是不同。人自出生起,就不知不觉卷入了竞争的旋涡。大人们总喜欢说:“你看某某家的某某怎样怎样,我家的怎样怎样……”在对比中,生出的不只是羡慕,更多的或许是不甘。由此,生出了无情无尽的竞争,即便是小孩子相互间玩乐时,也会互相争夺玩具,更不要说长大后,在社会里摸爬滚打时,有些人甚至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为自己让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我一直觉得,人有两面,无论是谁,都有光明和黑暗的一面。正如每一棵茶树的每一片叶子都有正反两面一样,好人与坏人的界限并不会太过清晰。前不久,看到一则新闻,说是一个罪犯救了两个落水儿童,因此获得了减刑。我无意于去探究他犯了什么罪,但是,你不能因为他曾做了错事就抹杀了他救人时的果决和英勇。他的黑暗面使他成了罪人,但在他救人那一刻,他的光明面使他成了英雄。光明与黑暗就像白天与黑夜,交叠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又像天使和恶魔同时住在我们的身体里,是好人还是坏人,全取决于黑暗和光明的较量里,哪一方更强大。有时,这种较量会让我们感到困扰和痛苦。然而,茶叶的两面各有作用,人的两面或许也如此。茶叶的正面颜色更深,且朝向阳光,便于吸收光和热。背面颜色稍浅,或许更多的是用来呼吸。那么人正反两面的作用又分别是什么呢?不同的人,或许有不同的答案。于我而言,正面让我更加鲜活地朝着正直、善良而诚实的方向前行,反面则时时提醒我要常自省,远离人性的阴暗面,努力活在阳光中。

我所经历的短短三十八年人生里,看过形形色色的人。我看过曾经最好的朋友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陌客,也看过最亲密的爱人慢慢成了“仇人”。而这其中,不过是一个“利”字作祟罢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欲海的人间,争夺无处不在。而古茶树却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它们共享着头顶的蓝天、阳光、雨水和四季清风,这和谐共存的智慧,成就了千百年来屹立不倒的荣光。

古茶物语

因着从不打农药一类化学药品,古茶树群里生长着无数生灵,一眼看去最多的就是各种苔藓和蕨类,密密麻麻的苔藓把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茶树上的苔藓并非全然是绿色的,银灰、米白、青蓝、褚红、褐红、土黄、浅粉……多种色彩交织在互相依偎生长的苔藓中,形成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图案,这让古茶树的树身多了一种斑驳而妍然的美感。当阳光稀稀疏疏落在苔藓上时,苔藓便愈发生动起来,处处充盈着喜悦蓬勃的气息。

在苔藓里忙碌着的是细小的蚂蚁,有些忙着搬运小虫,有些忙着倒腾家园。在枝桠间的,是通身嫩绿的螳螂,它们看起来无所事事,在叶面晒晒太阳又去叶背躲躲阴凉。而那些毛毛虫一类的,却是只有眼尖的雀鸟才能看见的。知了最是聒噪,时时刻刻不知疲倦地嘶鸣……

除了苔藓,茶树上还长着不知名的蕨类植物和一些被同行的汉子称之为黄草的寄生草,腐朽的茶树洞里甚至生长着大大小小的蘑菇。同行的汉子说,他曾在其中一棵古茶树的一个枝桠上找到过一棵“仙草”,拿回去给家中老人泡水喝,老人身体至今都很好,很少生病。从他的描述中,我大致能猜到他口中的“仙草”应该是石斛里的一种。《本草纲目》上记载:“石斛除痹下气,补五脏虚劳羸瘦,强阴益精,久服,厚肠胃,补内绝不足,平胃气,长肌肉,逐皮肤邪热痱气,脚膝疼冷痹弱,定志除惊,轻身延年,益气除热,治男子腰膝软弱,健阳,逐皮肤风痹,骨中久冷,补肾益力,壮筋骨,暖水休,益智清气,治发热自汗,痈疽排脓内塞。”野生石斛本身极少,而生长在古茶树上的就更是罕见了,汉子能寻到一株,实在是幸运。至于汉子家中的老人身子如今还十分健朗是否是“仙草”的功劳,那便不得而知了。

从古茶树的视角去看,茶世界里的生灵们井然有序地活着。我一直相信,它们之间有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或许,也会有各自独特的语言。譬如,同一个枝桠上的两棵蕨类植物,一棵长势良好,一棵却是无故干枯了,不知它们是不是曾私下商量过,认为枝桠上只能提供一棵蕨类生长的营养,因此便留下一棵,另一棵选择慷慨赴死。又譬如,树洞里集聚的一小汪雨水边生长着的一株蘑菇,风吹过树洞时,就会微微颤动,或许那是它在一边唱歌一边跳舞。再譬如,看似无声无息的蚂蚁们,迎面遇上时,总是会停下来,用触角打个招呼,谁敢说,它们打招呼时,就一定没有自己的语言色彩呢?而那些其他的生灵,在茶世界里,也像人类社会那样,有着各自的生活,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当我站在古茶树下认真地观察它们时,不禁在想,它们会不会也有着独属于自己的思想呢?它们的一生在我们看来那么短暂,它们是否也会思考自己的一生怎样才算是有意义的一生?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想到,对于活了千百年的古茶树来说,我们短短的百十年,岂不是也如昙花一现?那么我们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看着眼前的古茶树,以及茶世界里井然有序而生机盎然的生灵们,我突然想到,对于古茶树来说,茶世界的生灵们活着就是一种意义。而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存在本身,或许也是一种意义。

后记:离开镇东村那日,我带走了分别在三棵古茶树下捡得的三朵茶花。三朵茶花有三种不同的香味,一朵像缅桂花,高雅浓烈;一朵像腊梅花,清绝冷香;另一朵则是纯正的茶香,带着山野里的茶独有的清新气息。三千多株古茶树里,开着千千万万朵茶花,我相信,每一朵茶树的茶花里,都有独一无二的茶香。在那个深山中的茶宇宙,万物相生相克,构成了一个神秘的、不为人知的世界,等待着有缘人去探索,去发现,去倾听,去融入,去深爱。(李天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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